四十多年前,一场旷日持久的饥饿,使家庭内部流行起搭伙之风。当时吃的都是食堂饭,搭伙无非是一家人面临灾难相互扶持的权宜之举。
在家中,可以说我是一个让大人为难的孩子。9岁的我个子不大,但胃口出奇的好,上面3个哥哥和1个姐姐,都没有我能吃。可爷爷抢先把我拉到了他的名下,这使我高兴了好几天。从此,爷爷总是捧着那只小巧的搪瓷脸盆,去食堂打粥或玉米糊。
当时我和爷爷老少二人在身体上有一个明显的反差,就是爷爷身子骨比较健朗,而我则弱不禁风。那时我疟疾缠身,三天两头发高烧,一患就是半来个月,人瘦得皮包骨头,在学校连上体育课的力气也没有,老师特许我坐在一旁看。
爷爷去食堂打饭较早,打回来总是让我先吃。而他经常借故胃口不好或已在外面吃过,催促我多吃些。中午,我和爷爷分开吃,我在学校食堂吃。同学中,他们大都吃4两(16两制),爷爷却每次给我6两饭票,这在同学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。渐渐地,我的体质有所恢复,不久便能参加体育活动了。恰恰相反,爷爷的身体大不如前,他消瘦了,走路迟缓了。因为走路抬不起脚,赤裸的脚趾常常被路面凸起的石块磕绊得鲜血直流。然而,年幼而愚钝的我,却浑然不明就里。
当时爷爷有两个举动让我纳闷。一是爷爷从来不让我洗碗,而他在洗碗前,总是背着我把我吃过的碗来回舔个遍。他不是说吃饱了吗,怎么还像没吃过似的;二是在万籁俱寂的深夜,我好几次被爷爷在水缸舀水喝的声响弄醒。我曾问爷爷:“你喝冷水做什么?”爷爷则摆摆手说:“快睡,小孩问介多做啥?”
不久,爷爷挺不住了。爷爷两条腿肿得跟水桶一样,胀裂的皮肤淌出稠粘的水。同时,爷爷也没有了胃口,连二哥、三哥刚从水沟捉来、由母亲现煎的鲫鱼也吃不下了,这可是爷爷平时最喜欢吃的东西。后来才知道爷爷得的是浮肿病,是经常饿肚子、严重缺乏营养的缘故。
爷爷死前一句话也没说,只微笑着看着我。入殓那天,一家人哭作一团,无不痛惜爷爷这么好的身体死得这么快。爷爷去世半年后,我在看一本革命回忆录时,几个革命战士喝凉水充饥的情节,一下触到了我心灵深处的痛点,爷爷深夜喝水、来回舔碗的情景骤然重现脑际。我顿时醒悟:我对爷爷关爱的无知接受,其实是对爷爷生命的无情挥霍啊!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情景,心里是无限的酸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