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退休已经好几年了,每每谈及自己的工作经历,他最爱说的就是两次“转非”。
二十多年前,父亲在老家的镇供销社当会计,每月拿着五十元的工资,养活乡下一家老小共计八口人。那个时候,我最盼望的日子是星期六。很多次,周六回家的父亲手上拎着一刀肥肉。
当时,城乡差别大,父亲最着急的是怎样让六个子女跳出农门。我和大哥的成绩非常好,如果上高中,考肯定没问题。但父亲认定我俩“不能再拖了”,必须上“初中中专”(已上高一的大哥,被父亲找关系“留级”到了初三)。时至今日,父亲对当初的决策很是懊悔,但我和大哥都很理解——当时家里实在太穷了。为了全家的口粮,不到四十岁的母亲,背都累驼了。
我和大哥同时考上了中专,父亲的压力减轻了不少。更为可喜的是,就在我们考取中专的两个月后,父亲的中级职称批下来了。依照当时的政策,获得中级职称者,家属子女的户口都可以“农转非”。母亲和四个弟妹都因此“跳出农门”。供销社分给父亲一套房子,母亲还被安排到单位食堂工作,弟妹们都转到镇学校上学,全家人欢天喜地。
一年以后,父亲在老同学的帮助下,调到江南小城的一家商业银行工作,因为工作出色,加之拥有本科文凭(当时银行系统比较稀有),他接二连三地被提拔重用,最后当上了分管财务的副行长。在父亲的奔波下,我和大哥都调到小城工作,一家人又团圆了。弟弟妹妹也陆续成了家,但每个星期六,兄妹们都会到父母家聚会,说起二十多年前父亲拎回的一刀肥肉,都恍若隔世,感慨万千。
终于有一次大家庭聚会,我突然感觉父亲的情绪有点异常。别人说笑,他不参与;别人看电视,他就去睡觉;再也没心思逗孙子、孙女玩了……通过母亲之口,我们才知道父亲供职的银行系统,已经强调领导干部的年轻化,父亲副行长的职务,已被转化为只享受待遇的“调研员”。
“唉,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,突然来这么一次‘转非’!”父亲说这话时,显然还很有情绪。大哥劝父亲想开点,说临近退休,身体最为重要。我则问父亲:“您有什么想不开的呢?别的不说,光说您这六个子女,个个都有正式工作,个个都有幸福的家庭……”父亲绷紧的脸,这才有点松驰。两个妹妹趁机发送糖衣炮弹:“这一切成就,都是因为老爸正确而严厉的管教。”父亲终于发出欣慰的微笑。
这以后,父亲主动谢绝了上下班的公车接送,去办公室的主要任务,就是撰写经济论文。而在家时,一有空闲就和母亲玩起“争上游”、“跑得快”的扑克游戏……而这一切,用父亲的话说,就是“为退休做好充分的准备”。
退休之后,父亲在评价两次“转非”时,就显得客观、豁达多了。他说倘若没有后一次“转非”,而是直接从副行长位子上退休,忙忙碌碌突然变成无事可干,出入有车突然变为以步代车,那样的“落差”,可能无法适应,情绪自然会更加失落!所以,现在父亲的说法是这样的:“第一次‘转非’,解决了家庭的物质问题;第二次‘转非’,解决了个人的思想问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