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曾经插队的地方,有两个人最不能忘怀,那就是二队的王喜夫妇。当年的王喜叔三十五六岁,高个儿,是务农好手,为人也厚道。村里人都信任他,队长干了好几年。性格泼辣的王喜婶是个说话走路都快的热心肠。头两年,两口子收工后总要先到我们知青点转转,看我们这些“杭州娃娃”缺些啥,然后才回家。
西北大地封冻早,乡亲们10月下旬就开始陆陆续续往地窖里储蔬菜,加上大缸里腌些咸菜、酸菜什么的,维持到第二年4、5月。可我们这些城市娃娃却不着急,别说储备蔬菜叔伯婶婶们得一遍遍教,有时甚至眼前的“肚子”(西北人把一日三餐称为“吃肚子”)都顾不上。刚下乡,只疲于应付田头劳作,常等到做饭才发现青年点上没米缺菜。这时,王喜叔两口子或是其他乡亲们发现了,马上找人套车碾米磨面,同时端上一脸盆馍馍、一碗土豆酸菜先应急。当时王喜叔家五六口人,最大的孩子才10多岁,没全劳力,都靠两口子那点儿工分,日子紧巴巴的。
下乡后第二个冬天的一个夜晚,冷得出奇,为队里办耕读小学,我去找王喜叔。他一听是让孩子们学文化,满口答应。“教室搁哪儿呢?”“队里库房腾出一间,打个炕就成了。”
这件让我做难的事一下就办成了,我很高兴。正准备告辞,王喜叔不让走:“别忙,丫头,今儿看叔给你露一手。”我不明就里地点点头。他把手上的旱烟杆往鞋帮上磕了两下,然后下炕,婶子放下纳着的鞋底,掀开面箱,把上好的白面舀到脸盆里递给他。王喜叔先净了手,挽袖倒水添油地和起面来,那架势不亚于场上扬稻谷。做面条,我勉强学会,却没见还放香油的。那面团被他又揉又搓,一点点变成圆柱型,又抻拉拽扯抖,一会儿,粗大的手掌里竟拽出了粗细均匀的面条。这时,他才说:“丫头,没见过吧,这叫油面条,里头得搁香油。”今天我们炒菜的油,那时可珍贵着呢。
说话间,王喜叔已去了灶间,不一会儿,热腾腾的面条端上了炕桌。碗上漂着绿绿的葱花、红红的辣子,还调了醋(那时农家没有味精,也没有酱油,我知道这是最高规格了)。“楞啥!”王喜叔炕边笑着催我,婶子也说:“快,趁热吃。”盘坐在炕上的我缺心少肺,毫不客气,拿起筷子端起碗,低着头就往嘴里扒拉。嗨!那面条筋斗耐嚼又滑溜,太可口了。再加上香辣,吃着吃着,浑身都冒开了汗……叔婶直催我再吃,这时我才打量四下,原先还在屋里玩着的几个孩子,早不知被爸妈支到哪儿去了。
30多年过去了,各种宴席吃过多少回都已记不得了,但当年那碗油面条的鲜美可口以及王喜叔舔犊般的恩情,至今难忘。后来得知,王喜叔因胃癌过世,王喜婶也随他而去。他们的大儿子王河,那晚被爸妈支走的几个孩子中的一个,如今也该四十好几了吧……令人心痛的是,如今,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丁点儿关于他们的纪念品,哪怕是一小张照片、一块头巾。
回忆不仅仅是为了怀旧,不单单是为了显示曾经的存在,更为了追忆那在贺兰山下、黄河岸边曾经挥洒的青春热血。我无法忘怀黄土地里挚朴善良的农民,当年我们的汗水、血液,我们的苦痛、欢乐,曾和他们融合在一起。王喜叔、婶子,原谅当年行程仓促,今天只能以这篇小文寄托我的怀念。西北的乡亲,杭州知青忘不了你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