耀邦与我初识,是在1939年的延安。那年秋天,以王稼祥同志为主任的党中央华北华中工作委员会(按:此机构成立于1938年11月)听取各个根据地来延安的同志的报告,为中央的相应指示准备意见,大约每两周开会一次。我参加了这个委员会,耀邦时任八路军政治部组织部部长,也是华北华中工作委员会的委员,我们经常见面。我们50年的友谊从此开始。
在中科院同刮“翻案风”
1975年1月邓小平复出,代周恩来总理主持党中央、国务院和中央军委的日常工作。7月,小平指示整顿中国科学院。“文革”时期,中科院是重灾区,到70年代初,科学院71名司局级干部中有59人被打倒或被重点审查,处级干部也有半数以上倒台。中国科学院在北京地区有170位高级研究人员,其中131位被打倒或被审查。全院科技人员被迫害致死者达229人,其中为中国卫星事业立下不朽功勋的一代科学巨匠、著名科学家赵九章死得尤其惨。中国科学院在“文革”前17年的工作被彻底否定和批判。
面对这一片混乱,小平决心坚决整顿,把耀邦和我派去中科院,分别担任党的核心组第一副组长和核心组副组长。1975年7月18日我们进入之后,立即根据小平的指示,与中科院“四人帮”帮派分子和极左思潮展开了针锋相对的斗争。根据毛泽东关于“科学技术这一仗一定要打好”的指示,以耀邦为首的领导集体反复阐明科学技术的特点和重要性:自然科学不包含阶级性。耀邦说:“科学院就是科学院,不是生产院、教育院、白菜院、土豆院。科学院就是搞科学的,是搞自然科学。”“所有搞科研工作的共产党员,业务上非上去不行。科研工作搞不上去,不仅是犯错误,而且是犯罪。搞业务的台风要刮起来。”10月中旬,他在中科院共青团纪念长征40周年的大会上发出“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新长征”的号召。他的生动率直的语言、热情洋溢的号召产生了巨大持久的影响。
9月26日,小平主持召开国务院会议,听取《关于科技工作的几个问题》(即人们通常说的《汇报提纲》)的汇报。《汇报提纲》由耀邦主持撰写,我协助。按照耀邦的设想,由我、王光伟、胡克实等分工起草,再由耀邦分章分节、逐字逐句定稿。一共写了六稿。在撰写过程中,我们得到熟悉科学工作的于光远的帮助。提纲就解放以来我国科学技术事业的巨大成就、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以及中科院的组织机构、人员、工作状况,就我国的科技路线、科技战线的任务以及中科院的组织整顿、思想整顿等等提出意见。小平边听边插话边评论,许多话一语破的,发人深思,气氛热烈。有关的报道传达出去,人们耳目一新,看到了希望。
提纲经过反复修改,去掉一些太尖锐的话,送交毛主席审阅,没有得到毛主席的批准。在“批邓、反击右倾翻案风”运动中,“四人帮”横加批判,污蔑这个提纲是邓小平反攻倒算、大刮右倾翻案风的三株大毒草之一(其他两株一是《论总纲》,另一是《工业二十条》),拿出来批判的是耀邦主持起草的第三稿。耀邦和我都被停职反省。回顾起来,我们到中科院这段工作前后不过四个月。
1976年7月,耀邦和我被中科院造反派揪到大连化学所,要在所谓“全国科学工作会议”上批斗,但人心不服。这时耀邦病重住进医院,医生坚决抗议造反派要他到会的命令,严正声明谁要粗暴劫持,谁要违反医嘱,一切由谁负责。造反派一听要承担责任就软了下来,只得悻悻而去。
在改革开放中互相支持
“四人帮”粉碎后,我恢复工作,任中科院党组书记和主席团执行主席。1982年我68岁了,给中央写报告要求退居二线。耀邦这时已经担任党中央主席,他提议我到中纪委工作。在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上,我当选为中纪委书记之一,工作上继续得到他的支持。这里只举一例。
经济体制改革开始,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(即包产到户)后,农村普遍办起了乡镇企业,其中不少是党员干部办的。乡镇企业促进了农村经济发展,同时出现了雇工现象。对此,1981年10月国务院有文件规定,允许经营者有两个以内的帮手,有技艺的可以带五个学徒。部分群众对超标准雇工反映强烈,党内也有不同的意见。有一种意见认为,雇工超过了七人就是剥削,是党员的就要除名。大量来信反映到中纪委。1984年2月14日中纪委常委开会讨论。会上,绝大多数常委认为雇工就是剥削,主张开除超标雇工的党员。我则反对开除超标雇工的党员。我认为雇工是农村经济发展必然出现的现象,包产到户后农村经济刚刚有所发展,就要开除带头致富的党员,会动摇党的农村经济政策,使党失去广大农民的信任,不利于改革和经济社会的发展。有关常委会开了六次,争论激烈,无法达成统一意见。由于两种意见相持不下,中纪委常委决定将不同的意见一起上报中央书记处。后经书记处讨论,同意了不开除的意见,按小平同志说的“看两年再说”。我没有向耀邦问起过这件事,但书记处会议由他主持,相信他是支持我的意见的。
1987年1月17日,中央政治局批准耀邦辞去总书记职务一年多后,1988年春节前夕(2月14日),我与老伴冯兰瑞一同去看望他。进入客厅还未落坐,耀邦就迎了上来,冲着我老伴双手作揖,开玩笑地说:“你是英雄,我是狗熊……”耀邦与冯兰瑞也是老朋友,每次见面两人总喜欢开点玩笑。然而,在这次玩笑的背后,却可见他在辞职后的复杂心情。我当时就对耀邦说:“冯兰瑞不是什么英雄,你也不是狗熊!”耀邦接过话说:“看来我是检讨过头了……”耀邦指的是辞职前在生活会上那次违心的检讨,此事一直让他懊恼,我则始终认为耀邦的辞职是被迫的。我们坐下后,耀邦又神情严肃地说:“你们来得正好,帮我考虑考虑后半辈子做什么事,还可以为人民做点什么工作?”耀邦就是这样的人,即使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忘记人民。这一天,我们交谈得十分愉快,冯兰瑞还为我们拍了照。想不到,这竟成了我与耀邦的最后一次见面。
1989年4月16日,我去参加一个会议,一位老同志告诉我,说耀邦同志去世了。我不敢相信。随后到来的胡克实证实了这一噩耗。说耀邦同志确实逝世了,他刚去过医院。对我来说,这简直如同一声闷雷。回到家,第一句话就是把噩耗告诉老伴冯兰瑞。这天下午,我们前往府右街会计司胡同25号胡家。我们只能对着他的遗像深深鞠躬。我们是来吊唁并想安慰李昭的,自己却有点控制不住了。
耀邦只活到了74岁。无论怎么说,就其壮怀激烈的政治理想,以及国家和人民对他的需要来说,他走得太早了!耀邦是我党的卓越领导人,尤其是在我们党和国家的历史转变时期,他组织和推动了关于真理标准问题的大讨论,组织和领导了大规模的冤假错案平反工作,坚持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确定的改革开放路线……这是我们党最好的时期之一,而耀邦居功至伟。
4月23日,我和老伴参加在人民大会堂举行的胡耀邦同志追悼大会,面对鲜花丛中覆盖着中共党旗的老战友,从此天人永隔,不禁隐隐心痛。从大会堂出来,目送着灵车沿着长安街缓缓西去,两旁站满了送别耀邦的人群,一如当年为周恩来送别的感人场面。
(作者是“一二·九”运动的主要领导人之一,时任抗日民族先锋队队长)
摘自《炎黄春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