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春贵为皇妃,曾为衰微的贾府带来“烈火烹油,鲜花著锦”的短暂繁兴。但她出现在为省亲兴建的大观园时,却是“默默叹息”,“满眼垂泪”。她把深宫称为“不得见人的去处”,又说“田舍之家,虽齑盐布帛,终能聚天伦之乐。今虽富贵已极,骨肉各方,终无意趣”,道尽了满腹幽怨。曹雪芹把她列入“薄命司”,含蓄地对封建君权进行了批判。曲子暗示她早逝:
〔恨无常〕喜荣华正好,恨无常又到,眼睁睁,把万事全抛。荡悠悠,把芳魂消耗。望家乡,路远山高。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:儿命已入黄泉,天伦呵,须要退步抽身早!
李纨青春丧偶,唯知奉亲养子,“竟如槁木死灰一般”,她把自己的青春以至心灵都默默地埋葬在“三从四德”的闺范之中,终于盼得孤子成立,“母以子贵”,她也能坐享荣华了,这正是封建社会大加旌奖的楷模表率。但曲子却暗示她不久即逝去,内中不无讥讽之意:
〔晚韶华〕镜里恩情,更那堪梦里功名!那美韶华去之何迅!再休提绣帐鸳衾。只这带珠冠,披凤袄,也抗不了无常性命。虽说是,人生莫受老来贫,也须要阴骘积儿孙。气昂昂头戴簪缨,光灿灿胸悬金印,威赫赫爵禄高登,昏惨惨黄泉路近。问古来将相可还存?也只是虚名儿留与后人钦敬。
妙玉和惜春都皈依了佛门,性情也都乖僻。不过妙玉是因“舍身消灾”自幼出家,她的孤标傲世很大程度是出于对世俗社会肮脏现实的不满,也因此不为世容,最后被污浊黑暗的社会吞噬。曲子对这位才高命蹇的少女充满深切的同情:
〔世难容〕气质美如兰,才华阜比仙。天生成孤僻人皆罕。你道是啖肉食腥膻,视绮罗俗厌;却不知太高人愈妒,过洁世同嫌。可叹这,青灯古殿人将老;辜负了,红粉朱楼春色阑。到头来,依旧是风尘肮脏,违心愿。好一似,无瑕白玉遭泥陷;又何须,王孙公子叹无缘。
而惜春却是从宁国府卑污环境中产生出来的畸形儿,怪僻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,她的“看破红尘”不过是出于对现实的绝望,遁入空门更是消极的逃避。曲文说:
〔虚花悟〕将那三春看破,桃红柳绿待如何?把这韶华打灭,觅那云淡天和。说什么,天上夭桃盛,云中杏蕊多。到头来,谁把秋捱过?则看那,白杨村里人呜咽,青枫林下鬼吟哦。更兼着,连天衰草遮坟墓。这的是,昨贫今富人劳碌,春荣秋谢花折磨。似这般,生关死劫谁能躲?闻说道,西方宝树唤婆婆,上结着长生果。
但她的结局,也未必胜过三个姐姐。据脂批说,她最终沦落到“缁衣乞食”的境地。程高续书写她在紫鹃伏侍下仍在“家道复初”的大观园内修行,显然是有乖原意的。妙玉、惜春的悲剧结局,说明在严酷的社会现实中是无处逃遁的。
贾巧姐和秦可卿是书中着笔较少的两个人。秦可卿的曲子是:
〔好事终〕画梁春尽落香尘。擅风情,秉月貌,便是败家的根本。箕袭颓堕皆从敬,家事消亡首罪宁。宿孽总因情。
暗示贾珍与她乱伦是整个贾府败亡的起因,但作者后来删去了这个情节,并且改塑了秦氏的形象。巧姐的故事应该和刘姥姥有很大关系,她在贾府破败、凤姐病亡后,被亲属拐卖,后来刘姥姥救援收养了她,在农村纺绩耕作,自食其力,走上了一条新的生活道路。在历尽风波之后,这个归宿自然值得庆幸,所以曲文说:
〔留余庆〕留余庆,留余庆,忽遇恩人;幸娘亲,幸娘亲,积得阴功。劝人生,济困扶穷,休似淹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。正是乘除加减,上有苍穹。
在我们今天看来,这与其他11人的结局已有了本质的不同,反映出曹雪芹思想中有着某些接近劳动人民的因素。程高续书将巧姐嫁与“家资巨万”的乡村财主为媳,是完全违背曹雪芹原作构思的败笔。
《红楼梦曲》是一支“红颜薄命”的挽歌,引起人们对封建时代妇女不幸命运的深切同情。但同时曲文中也掺杂着浓重的宿命观念和悲观色彩,对产生悲剧根源的解释也含有大量的唯心成分,减弱了它的批判锋芒和思想意义,这是我们所不得不察的。
《红楼梦曲》并不足以概括《红楼梦》全书丰富深刻的内容,但它却是书中主要人物命运的凝缩和预演,它的悲剧精神也是和整个作品一致的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我们不妨把它看作理解《红楼梦》的一把钥匙,同时还需注意不要沉溺在它“梦幻色空”的悲观情调中。胡小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