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末名医杜钟骏所撰的《德宗请脉记》,记录了他给光绪看病的史料,从中可以看出“医多不治帝王病”之弊。
杜钟骏于光绪三十四年(1908年)夏历七月应召入京为光绪帝治病,其时距光绪驾崩仅三个月。
A不求有功
先求无过
光绪自变法失败被幽禁,忧郁成疾,历经太医院多方治疗,未见好转,反有日益加重的趋势。朝廷不得不向各地征求名医。陈秉钧、曹元恒、吕用宾、周景焘、杜钟骏、施焕、张彭年等地方名医,就是在这样背景下先后入宫的。据陈可冀主编《清宫医案研究》的统计,光绪在被囚的十年间,因疾苦而请御医与荐请名医诊疗者达924次,平均每年诊病90多次。
地方名医一入内廷,也算有了御医身份,给皇上看病,不叫诊脉叫“请脉”。内务府将应召入宫的六位医官排班,每人一天,轮流请脉开方。此前陈秉钧、曹元恒曾分两班供差,两月更换一次,到了病情危重之时,变为六人轮流值日,以致医出多门,方剂日更,病人反倒成了实验品。
医家诊脉用药,须有一定的持续性。杜大夫作为一名初入内廷的地方名医,对每天轮流请脉、“人人负责,人人不负责”的当差制度,感到十分困惑,曾向内务府大臣继禄提出质疑,继禄的回答令他一头雾水:“内廷章程,向来如此,予不敢言。”跟外行讲不通,他又去问出身悬壶世家的吏部尚书陆润庠。
两位高官的回答都是“向来如此”,杜钟骏在官场“潜规则”前碰了一鼻子灰,得出结论:“此来必无成功也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六日一请脉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,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朝廷还优恤有加,赏赐不断。撞钟撞到八月初八日(1908年9月3日),大约继禄也觉得这种治疗方式不妥,当太后向他询问御医们的生活起居时,便乘机进言。慈禧以体恤医官辛劳的名义,下旨延长了治疗周期。
此项小小的“医疗改革”,似是部分采纳了杜大夫的建议,只是没有明说而已。
B医出多门
语存忌讳
清朝历代皇帝,多以知医自命,光绪也不例外。
医家怕担责任,病家不信任医家,都是医患关系中的大忌。杜钟骏初次请脉后退下拟方,他刚坐定,内监来云:“万岁爷说你在上面说怎样,即怎样开方,切勿改动。”指陈莲舫而言曰:“勿与彼串起来。”切切叮嘱而去。
除了怕御医私下串通之外,皇帝对药方也不放心。据当时的《申报》披露:“刻下虽有多医请脉,然并不时常服药,上又自明医术,最恶用杜仲、菟丝子两药,凡医生有用此二药者,必圈去不用。”
皇帝吃药看病全凭自己好恶,不遵医嘱,这样身份的病家,谁也奈何不得。被万岁爷认为“脉案很好”的杜大夫处方,吃过三剂就成了内廷新闻。
当时西医早已传入,但除康熙外,其他君主都不大相信西医,光绪医疗过程中亦有过“西法调治”之说,可惜浅尝辄止。御医力钧兼通西医,其脉案累遭皇上驳斥。
圣上的病和大清朝一样难治,问题也在于病家讳疾,“两宫”则各有忌讳,令医家依违其间,不敢畅所欲言。
一怕得罪两宫,二怕太医报复,三怕牵连保举人,人人不敢负责的体制,已经决定了治疗的结果。陈莲舫入宫早于他人,深知积弊,已不打算敷衍下去,因而“无所顾忌”;其他人受本省长官保荐而来,有人事上的牵扯,则不得不有所顾忌。中医历来注重调和,最后只好请杜大夫来当“甘草”,既以“应有尽有”粉饰以往的谬误,又把问题推给病家的“病久药多”,正所谓:面面俱到,不可救药;体制如此,皇上必死。
C医龙治国
气数两终
依靠人人不敢负责的体制,即便延长了医疗周期也是徒劳。
1908年11月10日(夏历十月十七日)夜,杜钟骏忽被急急传召入宫请脉,告以“皇上病重”。他赶到瀛台涵元殿,只见光绪气促口臭,带哭声而言曰:“头班之药,服了无效,问他又无决断之语,你有何法救我?”杜大夫诊脉之后,知道病人行将不起,脉案中有“实实虚虚,恐有猝脱”之语。此时周景焘等已先后请脉,焉有不知大限将至之理,但未敢明说,皆以“棘手”等语搪塞。杜钟骏一语道破,立即引起内务府大臣继禄的恐慌。在作出“两不负责”的处置之后,光绪病情逐渐进入弥留状态。
光绪驾崩的前夜,六位医官均被促起,“但闻宫内电话传出,预备宾天仪式。疑为已经驾崩。宫门之外,文武自军机以次,守卫森严。次早六钟,宫门开,仍在军机处伺候,寂无消息。”候至中午,方被传请脉,杜钟骏记载了光绪的最后时刻:
于是予与周景焘、施焕、吕用宾四人同入,予在前先入,皇上卧御床上。其床如民间之床,无外罩,有搭板,铺毯于上,皇上瞑目,予方以手按脉,瞿然惊寤,口目鼻忽然俱动,盖肝风为之也。予甚恐,虑其一厥而绝,即退出,周、施、吕次第脉毕,同回至军机处,予对内务三公曰:“今晚必不能过,可无须开方。”内务三公曰:“总须开方,无论如何写法均可。”于是书“危在眉睫,拟生脉散”。药未进,至申刻而龙驭上宾矣。
11月14日(夏历十月廿一日)光绪驾崩后,“皇太后有谕,到皇上处素服,到皇太后处吉服。次晨召施、吕二君(施焕、吕用宾)请脉,约二小时之久,施、吕下来,而皇太后驾驭西归矣。”据说慈禧曾发过“我不能先尔死”的毒誓,如今她笑到了最后。这对母子君臣的一世恩仇,就此永远了断。
征召地方名医进京请脉,不能不说是对太医院垄断地位的一点突破。但名医入宫成为御医之后,不仅受内廷体制的制约,还有太后、大臣、同僚乃至光绪本人的牵制干预,最终无所作为,眼睁睁看着三十八岁的“万岁爷”盛年崩逝。三天后,地方举荐的名医们被降级留任,太医们则革职戴罪效力。
《德宗请脉记》由小见大,从医家的视角昭示后人:帝王之家富有天下,医疗条件全国第一,但如果死守体制不变,人人不敢负责,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了真龙天子。
摘自《炎黄春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