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毛笔
父亲的毛笔,在当时是个稀罕物。在村上别人家,我不曾看见过毛笔。这笔头的毛是白色的,笔杆是竹子,一节一节的,应该是羊毫笔,中等大小。说不上父亲以毛笔为知己,但伴随他一生。毛笔有些斑驳,用的年代久远。
父亲每次用好毛笔,装在一个竹筒里。竹筒上面有个盖子,边上有个支撑条,可移动,放进去的时候,把毛笔整理端正,然后小心翼翼放入竹筒。他从来不洗毛笔,要用之前,用口水润泽毛笔,使毛笔化开。因此,父亲的牙齿上沾满墨汁,我们小孩总要偷偷笑他,跟洗黑一池清水的王羲之,天壤之别。他把毛笔当宝贝一样,搬个凳子,放在碗橱的最上格。
父亲的毛笔,难得使用,村上红白喜事记账,他拿出来。他记账,戴上老花眼镜,账桌旁一坐,俨然电影里瘦削的账房先生。头发短短的,脸蛋是个水滴形的,眼睛炯炯有神,鼻子高挺,脸上的皮皱巴巴,嘴唇薄薄的。他的坐姿标准,真的做到眼离本子一尺远,腰板笔挺。这是私塾先生严格教育而养成的,不听话,要打板子的。
他记账的毛笔字是瘦金体,不大。张三李四王五阿六等,记得清清楚楚。算盘也是打得一流,噼里啪啦,加减乘除都会。村上人相信他,都叫他记账。而这都是义务劳动,从来没有多吃一块肉。
家里新添了箩筐、蚕匾、扁担、篓箕等,父亲又拿出毛笔。这时,他的牙齿更黑。他要把字写大点,毛笔化得更开,嘴里的墨汁更多。有时候,黑到缺了一个牙齿一样,他也不洗洗,当美食一样吃到嘴里。他写的大字,没有记账时的毛笔字好看。笔不大,笔画不够饱满。
但是,我从来没有见父亲在宣纸上写字。有一次,看见父亲手抄的千家诗,是他读书时候抄的。整整一本,一丝不苟,也是瘦金体,那是父亲的真迹。学书法篆刻的侄儿拿去珍藏了。这字,秀气!这线条美感,透露一定的真善美。读书读到16岁的父亲,作业啥的都是用毛笔写,功夫深到铁棒磨成针。
毛笔的伴侣是砚台。父亲的砚台是青砖做的,砚台长方形,一头圆弧形。有时候父亲叫我磨墨,他说要磨到砚台里的水起路,这样就磨好了。我每次都高高兴兴,觉得好玩。他的墨是细条长方形,大约有一挎长,乌漆嘛黑。上面应该没有字,是很普通的材质,是供销社里买来的。
父亲写毛笔字是实用,与今天人们的欣赏是大相径庭的。他的记账本,应该有人保存,下次去村上,去寻访。父亲没有留给我任何东西,连临终都没有一句话,如果寻得,也是一种念想。
遗憾的是,父亲没有教我写毛笔字。不然,我的毛笔字还要好很多。
沈明仙