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79年,我结束在上海陪伴外婆贺子珍的日子,来到北京父母家,开始上小学二年级。那时,我的外公毛泽东已去世三年。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,妈妈李敏仍是在哀伤和忧郁中度过的。妈妈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,来看她的人也为数不多。
大概是冬天,有一位客人穿一身半旧的绿色军大衣,至今我都记得很清楚。妈妈说话柔声细气、慢条斯理,而这位客人嗓门高、语速快。她的年纪、个头都与妈妈相仿。这位阿姨是……妈妈解释说:“不是阿姨,你和她同辈。”我愕然。“哈哈,小东梅!叫我海容姐姐。”这就是王海容。
海容不谈自己的过去。有人发现我对海容的经历竟一无所知时,惊讶地说,没看过你外公接见外宾的纪录片吗?里面十次有九次都有王海容!
世纪之交,在美国读书期间,我对打开中美关系那段历史逐渐产生兴趣。由此发现:从外公与斯诺谈话,秘迎基辛格,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,到接待尼克松,签署《上海公报》,这一系列激动人心的重大外交活动,海容都参与其中。但是,在回忆录、传记和纪实作品中,在电视、报纸和广播采访中,在2001年纪念“乒乓外交”30周年和2002年纪念“破冰之旅”30周年的活动中,为什么都没有海容的声音呢?
2004年,海容从工作岗位上退了下来,她又一次来我家做客。
“说说您的故事吧,海容姐姐,我想写写您的故事。”我恳求道。“我有什么好写的?”海容淡淡地回答。
我劝海容姐姐该给后世留下自己所知的真相,海容若有所思,最终说:“你写你的,我不写。但我可以提供一些背景材料。”于是才有了这些文字。
海伢子的童年
1938年,海容出生在湖南长沙湘雅医院。当时,王季范先生是长沙名校长郡中学的校长。不久,日军轰炸长沙,海容被妈妈带着到外公家避难。那里名叫新屋嘴湾,离海容祖父家的王家老屋也不远,翻过山就是我外公的故乡韶山。
海容的父亲是王季范先生的独子王德恒烈士。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,一直支持石三伢子的九哥得知表弟已成为中共领袖毛泽东,于是派儿子前往延安,希望他能为抗日尽一份力量。王德恒由外公的弟弟毛泽民介绍入党,在抗大完成学业后,被派回老家湖南,准备做地下工作。1941年,他在湖南桃江县桃花江坐渡船时被国民党特务发现并追捕。王德恒水性很好,本想跳船逃生,不幸被子弹击中牺牲,时年30岁。当年海容3岁,弟弟王起华1岁。
父亲牺牲后,母亲独力支撑起这个家。海容的外公原为湘军程潜部下,官至旅长,也是个读书人,因为看多了官场变换和沙场征伐,很早就解甲归田。海容的童年就是在自己外公的小庄园里度过的。
童年的海容被人们称为海伢子。她在外公家一直住到抗战胜利才回长沙上小学。20世纪50年代初期,外公的唐家坨诸兄弟想去北京看望他。文家公公对海容说:“海伢子,我们去北京,你要么子东西啊?”海容答:我要大苹果。她听说北京的苹果又大又红,好吃。文家公公又说,你怎么不写封信给毛主席啊?“毛主席?”这在那时的海容听来还是一个非常陌生的称呼。于是,她给这位没见面的长辈写了一封信,一是问候,二是想要一个篮球,那时她是校篮球队员。等到文家公公从北京回来,只带回苹果,没带回篮球,海容挺失望的。这就是她和我外公的第一次交往。
新中国成立初期,王季范先生到北京开会时被我外公挽留住下,后来,海容来到北京,和祖父住在一起。有一次,她和几位文家亲戚一起,由王老带着进了中南海,第一次见到我的外公毛泽东。海容曾问祖父,该怎么称呼这位亲戚?祖父说,应该称呼“主席公公”(湖南话称祖父为公公)。第一次见面,海容一点也不紧张。大人们在丰泽园颐年堂聊天,她就吃着玩着,东瞅瞅,西看看,很是自在。临走的时候,海伢子与主席公公有过这样一段对话:
主席:“你这个人挺怪的,第一次见我也不害怕?”
海容:“我干嘛怕你啊?也不会吃了我!”
主席:“你给我写过一封信。我忙,没有给你回信。”
海容:“我还向你要了个篮球,你也没有给我!”
已走到门口的文家亲戚听到这番对话,都回过头来,哈哈大笑。
“王波”的徒工生涯
1958年海容高中毕业。没有考上大学的她走上了从学校到工厂,再从工厂到学校的人生之路,指路人就是我的外公毛泽东。
海容在北京化工厂当了三年学徒。工厂生活让她学会了独立应对许多事情。三年徒工生活,让海容写出了一篇文章,那就是发表在《中国青年》杂志1960年第23期上的《我的经验》。通过辗转寻找,我拿到了那期杂志。在首页目录中,海容的文章标题用黑体标出,登在第28页。翻开文章,标题不是印刷体,而是手写体。首先是四个大字——“我的经验”,旁边是四个小字——“徒工王波”。
那么,海容为什么还有“王波”这样一个名字?“我的经验”和“徒工王波”的笔体又为什么与外公的“毛体”如此相似呢?
原来,团中央的刊物《中国青年》杂志经常接到一些工厂徒工的来信,他们大多不安心当徒工。其中许多人认为,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去当徒工是“大材小用”,是“屈才”。为了给广大徒工和学生释疑解惑,《中国青年》准备刊登有关稿件。这份当时在中国发行量最大的青年刊物曾请海容当通讯员,不过她没答应。海容喜欢自由,通讯员则需要定期交稿。当过徒工的海容,对徒工生活有一些体会和感受,此事很对她的心思,于是写出了《我的经验》初稿,并给时任外公秘书的中央办公厅副主任叶子龙写了一封信,托叶子龙转交外公修改。
两个半月后的10月17日,外公在来信上批示:“找王海容今天下午3时15分来这里一谈。”那天,海容骑车来到中南海,与外公谈了几乎一个下午。外公对海容在工厂的表现是满意的,他高兴地看到:当年天真地向自己要苹果和篮球的海伢子,已成长为光荣的劳动者。因此,外公仔细修改了稿子,还加入了不少自己的观点,并且专门写了编者按。
为什么不署海容的本名呢?原来,外公对海容说:“要是别人知道是我给你写的编者按,别人找你怎么办啊?”海容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,她也不知道怎么说了。外公想了想,说:“那你就写徒工王波吧,波浪的波。”
又过了一个半月,1960年12月1日《中国青年》杂志刊登了经外公修改过的这篇文章。“我的经验”和“徒工王波”八个字都是外公亲笔写的。因为文章的读者是青年,所以写的是比较工整的行书,而非龙飞凤舞的“毛体”草书。
与外公的谈话
《我的经验》发表不久,在外公的建议下,海容重新选择了上学。她在北京师范学院地理系和外语系学习期间,与外公就教育问题做过几次长谈。海容记得,其中有一次她向外公反映:他们班上有个同学爱看古典作品,大家忙着练习英语,他却看《红楼梦》。
外公问:你读过《红楼梦》没有?海容说:读过。外公又问她喜欢《红楼梦》中哪一个人物?得到的回答是——“我哪一个也不喜欢”。
外公是喜欢看《红楼梦》的。他开导海容说:《红楼梦》可以读,是一部好书。读《红楼梦》不是读故事,而是读历史,这是一本历史小说。作者的语言是古典小说中最好的一部,你看曹雪芹把那个凤姐写活了。凤姐这个人物写得好,要是你就写不出来。你要不读一点《红楼梦》,你怎么知道什么叫封建社会……
外公还问海容:你们学校要不要你们读“圣经”、“佛经”?海容不解地说:不读,要读这些东西干什么?
外公不以为然地说:要做翻译,搞外文,又不读圣经、佛经,这怎么行呢?
他又问海容:你读过《聊斋》没有?得知她没有读过,外公介绍说:《聊斋》可以读,写得好。《聊斋》里写的那些狐狸精可善良啦,帮助人可主动啦……
在风趣渊博的谈吐背后,是外公对教育、对读书的独到见解以及对下一代的深切期望。后来我得知,外公与海容的这些谈话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
摘自《改变世界的日子——与王海容谈毛泽东外交往事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