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从1994年春节以后,邓小平就再也没有公开露面。境外的媒体至少一百次说他“病危”,他却在京城里自己那个四方形的院落中,过得既舒适又洒脱。
1997年2月,医院的报告说邓小平病危。根据医生解释,他的心脏健康,肝脾也好,没有老年人常见的糖尿病或者前列腺炎,致命的问题发生在神经系统,这在医学上叫做“帕金森综合征”,是一种没有办法根治的疾病。
1996年12月的一个清晨,他一觉醒来,觉得呼吸不畅。按照过去多年的习惯,他本应走到卫生间里去洗脸刷牙,然后坐在一个小方桌子边开始吃早餐,有牛奶和鸡蛋。秘书通常在这时进来,把他要用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——眼镜、手表、放大镜,还有一摞文件和报纸。他把这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办公室里。他喜欢看地图,喜欢翻字典,有时候看看《史记》或者《资治通鉴》,但他更喜欢看《聊斋》。他喜欢打桥牌、游泳、看人家踢足球,但他最经常的运动是散步。每天上午10点,护士就会进来,提醒他出去散步。可是这个早晨,他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。咳嗽不止,令他不能呼吸,不能下咽食物,更无法完成他的这些活动。身边的医生已经不能应付这个局面,只好把他送进医院。
从他家到301医院不过十公里。“没有想到,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。”卓琳后来这样说。
元旦那天下了小雪,把京城变成一片白色。可是在301医院,看不到一点喜庆气氛。邓小平的病房设在院子南端一座小楼的顶层,病榻周围总是站着很多人,还有些医生护士进进出出,但有时候只有随身医生黄琳和他在一起。他看到电视里面正在播放一部纪录片,就凝神看起来。有一阵子,他的精神好一些,可还是看不清楚电视屏幕上那个远远走过来的人是谁。
“那边,走过来的那个”,他问,“是谁啊?”
黄笑了:“那个是您啊。您看清楚了。”
那个人走近了。他终于看到了自己,动动嘴角,笑一笑。黄告诉他,这部电视片名叫《邓小平》,是中央电视台刚刚拍摄的,有12集呢。他什么也不说,只一集一集地看下去。黄知道他耳背,听不见,就俯身靠向他的耳边,把电视里面那些颂扬他的话一句句重复出来,忽然感到老人的脸上露出一丝异样的羞涩。
他从早到晚陷在疾病的折磨中,难得有这样的表情露出来。“他是个非常坚强的人”,黄琳说,“我能体会他临终前还是比较痛苦的,但一声不吭。就是这样,而且我觉得他很平静。”他有时候昏昏沉沉地睡着,有时候异常清醒,还是不说话,他已经不再评价别人,也不再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。黄觉得他一定明白自己已经病入膏肓,问他还有什么话想说。他在1992年说了那么多话,现在总该再给中国人留点什么吧?黄这样想。可是那几个星期他没有再谈那些话题,他淡淡地回答:“该说的都说过了。”
2月7日正是正月初一,老人没有回家,病房的医生和护士在近旁房间里守着,一呼即来。亲人坐在沙发上,全都默然不语。整座楼一片寂静,就像是死神已经降临。警卫秘书张宝忠想起应该互道“新年快乐”,就把大家聚到一块儿。众人举起酒杯,说不出一句话,惟有泪千行。“希望咱们医务界,在新的一年里能创造奇迹。”张在心里这样说。
可惜没有奇迹,93岁的老人又挺了12天,到2月19日,他的呼吸功能都衰竭了,只能借助机器。21时08分,这位伟人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
摘自《变化:1990年~2002年中国实录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