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个天井在我的记忆中已经很遥远了。
天井是上海石库门房子的特色,是客堂外的小院子,三面是墙,面对客堂的墙中间是黑漆双扇大门,头上是一方小小的天空。
我家的天井大约十平方米。同弄堂里大多数人家一样,那扇大门是永远不开的。家里人进出全部走厨房边的后门。这样天井就成了一个很安静的空间。客堂与天井的连接处是三扇落地长窗,上半部是玻璃,即使关上窗,室内也很明亮。
房子是属于外祖父的,因父亲长年在外办差,所以我们一直同外祖父住在一起。外祖父喜好种花,于是天井就砌了两个花坛。一个大的在西墙下,一个小的在南墙与东墙的转角处。小时候,花坛里满是花草,牵牛、夜来香、月季、杜鹃……但印象最深的却是夏天野草般发得到处都是的薄荷,捏一下它的叶片,手上便有淡淡的清香。暑天,外婆把琼脂放在水里烧开,加进白糖和几片薄荷叶,然后凉透,吃起来,一直凉爽到心里。
花坛里种不下的,就种在盆里,沿墙摆着。外祖父有个花友住在市郊,种花条件好,于是他常常乘了公交车去交换品种。有一次弄来一棵草莓,种下后居然结了三颗,那时我们仅在翻译小说中知道有这种水果,谁也没见过,也舍不得吃,后来忘了是如何处理的。
冬天,是天井里最萧条的时候,花草都枯败了,落地长窗始终关得紧紧的,怕屋里的热气跑了出去。下雪的天气,我会呆在窗前,看雪花在黑漆大门的背景前纷纷往下飘落,恍然间,似乎是乘了电梯在向上飞升。
上个世纪六十年代,饥荒来临,大家开始为肚子发愁,一切为增加油水而奋斗。南京路上的花鸟商店供应小鸡让大家喂养,我排队半天购得四只,外祖父把大花坛里的花草泥土全部挖掉,改成鸡圈,花草香变成鸡屎臭,但想到未来的鸡蛋鸡肉,也就容忍了。为给鸡增加营养,我到自由市场买一分钱四只的“吊死鬼”,上海叫“皮虫”的,剥了喂鸡。偶尔省下一只,放在蚂蚁出没的墙角,看许多蚂蚁把这个巨大的战利品拖回去,这是当时的一种娱乐。鸡后来果然生蛋,但生了不久,因为太肥,产蛋率不高,结果成了过年时的一锅汤。外祖父又买来一对兔子养在花坛里,喂大后也被我们补充营养了。
鸡兔之后,没再养过其他活物,花坛却一直没再繁茂过,仅几株花草种在盆里。外祖父过世后,那些花草终于凋零,我也离开上海,插队去了。回家探亲时看到那个天井,总是那么缺乏生气。
石库门的老房子现在已离我远去了,它偶尔会闪回我的梦里,那些过世的与健在的家人似乎仍然在客堂里,对着那个小天井,在做些什么,或在说起什么。当梦消逝的时候,我便会想到那个天井,遐想过去发生在这里的许多琐碎小事,那滋味,就像在翻看一本很旧的黑白影集。